對酒當歌,人生幾何?譬如朝露,去日苦多。
慨當以慷,憂思難忘。何以解憂,唯有杜康。
青青子衿,悠悠我心。但為君故,沈吟至今。
呦呦鹿鳴,食野之苹。我有嘉賓,鼓瑟吹笙。
明明如月,何時可掇?憂從中來,不可斷絕。
越陌度阡,枉用相存。契闊談讌,心念舊恩。
月明星稀,烏鵲南飛。繞樹三匝,何枝可依?
山不厭高,海不厭深。周公吐哺,天下歸心。

【注釋】 當:應當  朝露:早晨的露水。用以形容人生短促。  去日:過去了的日子  苦多:苦於太多  慨當以慷:此指宴會上的歌聲激昂慷慨。慨……慷,慷慨的間隔用法。當以,句中語氣助詞  憂思:憂愁的心情  何以:以何;用什麼  解憂:解除憂愁  唯有:只有  杜康:傳說中最初釀酒的人。這裡用作酒的代稱  青青子衿二句:引用《詩經.鄭風.子衿》成句,用以表示對賢才的思念。子,你。衿,衣領。周代讀書人的衣領用青色緣飾,故後來用「青衿」代指讀書人。這裡泛指賢才。悠悠,長遠的樣子。形容感情深沈  但為君故二句:只是為了你的緣故,我低聲吟詠到現在。但,只是。故,緣故  呦呦鹿鳴二句:與下二句都是從《詩經.小雅.鹿鳴》中直接引用來的成句,原句是表示熱情接待賓客的,借用來表達詩人想招納賢才的強烈願望。呦呦,鹿的歡叫聲。苹,艾蒿草。  嘉賓:尊貴的客人  瑟:與下文「笙」二者都是古代的樂器  明明如月二句:正如天上那皎皓的月亮,什麼時候可以摘取呢?掇,拾取  憂從中來二句:言我那發自內心的思渴賢才的憂慮,無法斷絕  越陌度阡二句:客人從遠道而來,有勞客人枉駕前來探望我。二句所說的情景,實際上是詩人的想像,是幻覺。陌阡,田間小路。東西為陌,南北為阡。枉,委曲;屈尊;枉駕。用,以;來。存,探望;問候  契闊談讌二句:仍然是詩人的想像。句意,久別重逢在一塊飲酒談心,回憶敘述著舊日的友誼。契闊,久別重逢。契,相會。闊,離別。讌,通「宴」。心念,回想著。舊恩,往日的友情  月明星稀四句:用比興手法,以眼前烏鵲徘徊不定,無枝可依,比喻賢才在時代的亂離中都在尋找依託,但哪裡才是他們的託身之所呢?三匝,多圈。依,棲託  山不厭高二句:山不嫌棄塵土的堆積所以成其高,海不嫌棄細流的匯集所以成其深。比喻招納賢才,越多越好  周公吐哺二句:以周公自比,表示要像周公那樣謙虛待賢,使天下人心歸附,從而完成統一天下的大業。周公,姓姬名旦,周武王之弟。武王死後,成王年幼,周公輔助執政。吐哺,吐出口中正在咀嚼的飯食。這裡指中途停止吃飯。據《史記》載,周公自稱「一沐三握髮,一飯三吐哺,起以待士,猶恐失天下之賢」

【語譯】飲酒作樂要盡情歡歌,人生能有多久?像晨露見陽光就乾沒,逝去的時日苦於太多。心情振奮而激昂慷慨,憂思難忘啊久占心窩。煩悶的憂思怎樣解脫,唯有狂飲美酒強作樂。「穿著青領服飾的賢才,長久地牽掛著我的心。」只是為思念你的緣故,我低聲吟詠此詩直到如今。「鹿群於荒野呦呦共鳴,悠然而自得聚食艾蒿。尊貴的客人光臨舍下,我奏瑟吹笙熱情歡迎。」高空懸掛的那輪明月,何時才能將你摘取呵?我心中壓抑著的憂思,不能斷絕不思。翻山越嶺遠道來賓客,有勞尊駕專程探望我。久別重逢共飲宴敘談,回憶往日情誼似長河。明月燦爛星星微爍,眼望烏鵲向南飛去。繞樹盤旋一圈又一圈,哪個枝頭可作為依託。堆積土石山嶺拔天高,匯集細流海水深難測。像周公那樣禮待賢士,天下人心都歸附於我。

【賞析】
  《短歌行》是樂府《相和歌辭.平調曲》名。短歌和長歌相對而言,是指歌聲的長短說的。這篇《短歌行》是曹操詩中的名篇之一。開頭「對酒當歌」有兩解:一、對著酒,對著歌。當,即門當戶對的當。二、對著酒當歌唱。這裏以「應當」為是。朝露,指早晨的露水,見日即乾,比喻八生的短促。「去日苦多」,過去的日子苦於太多了。「概當以慷」,概是感概,以是用,慷是激昂,由感概人生的短促,應當用激昂的歌聲來表達,承接「對酒當歌」來,從人生的短促引起的憂思難以忘懷。「何以解憂」,疑問句「以何」倒作「何以」,拿什麼來排遣憂愁?只有酒了。杜康,相傳是開始造酒的人,這裏作為酒的代稱。這裏指出感嘆人生的短促,引起憂思。憂什麼是值得探索的問題。

下面另起一意,寫詩人所懷念的人。「青青子衿」,衿,衣領,青衿是周朝學子的服裝。《詩經.鄭風.子衿》:「青青子衿,悠悠我心。縱我不往,子寧不嗣音?」意思是說,穿著青衿的學子離開了學校,我心裏長長地在想念你。縱我不來看你,你哪能不繼續學詩學音樂?「但為君故,沈吟至今。」只是為了你的緣故,叨念著直到現在。沈吟,低聲唸著。上面講憂思,這裏講懷念子衿,這個子衿跟憂思又有什麼關係是又一個問題。

下面講接待嘉賓。「呦呦鹿鳴,食野之苹」,亦出自《詩經.小雅.鹿鳴》:「呦呦鹿鳴,食野之苹。我有嘉賓,鼓瑟吹笙。吹笙鼓簧,承筐是將。人之好我,示我周行。」呦呦,鹿鳴聲。苹,艾蒿。鹿得苹,就呼喚其他的鹿來共享,用以比喻我的待客。「我有嘉賓」二句,是說我有貴賓,奏樂來接待他。「示我周行」,據漢人鄭玄注:「示當作置。人有以德善我者,我則置之於周之列位,言己維賢是用。」這裏用鄭玄注《鹿鳴》之意,指嘉賓的來,將給他安排職位。上文想念子衿,這裏講接待嘉賓,又給他安排列位,不是說要是子衿回來,要像嘉賓一樣接待,要給安排列位嗎?

接下來承接子衿不來,因此憂思像明月,何時可以採摘?明月是不能採摘的,用以比喻憂思不能斷絕,掇,採取。一本作輟,不足取。下面想像子衿的到來。「越陌度阡」,阡陌是田間的道路,走過了很多路。「枉用相存」,枉駕或屈就前來看我。存,省視、慰問。「契闊談讌,心念舊恩」。兩人意氣相投,談笑宴會,心裏想念往日的情誼。契闊,契合和疏遠,這裏是偏義複詞,即偏用契合的意思。誕裏指出「子衿」來了,談笑宴飲,不再提到憂思了;不僅這樣,還跟賢士來歸相合。

下面從烏鵲的繞樹飛了三轉,無枝可以棲息,比喻賢士無托身之所。「山不厭高,海不厭深」,比喻賢士的來歸多多益善,希望找不到托身之所的賢士來歸。「周公吐哺」用了典故。《史記.魯周公世家》稱周公說:「我一沐三握髮,一飯三吐哺,起以待士,猶恐先天下之賢人。」說周公洗一回頭髮要三次挽起頭髮停下來,吃一頓飯要把正在咀嚼的飯團吐出三次停下來去接待賢士的來歸。這樣的接待賢士,寫在跟子衿的敘舊恩下面,是不是跟「子衿」來歸有關,是又一問題。

曹操這首《短歌行》是什麼時候寫的,無從確考。從「去日苦多」看來,肯定不是年輕時寫的。曹操生於漢桓帝永壽元年(公元一五五年),到漢獻帝建安十五年(公元二一o年)已五十六歲,跟「去日苦多」說相合。在這一年裏,《三國志.魏書.武帝紀》注引《魏武故事》載十二月曹操有《自明本志令》,稱他破袁紹、定荊州,「遂平天下,身為宰相,人臣之貴己極。」下稱「《論語》云:『三分天下有其二,以服事殷,周之德可謂至德矣!』夫能以大事小也。」在這裏曹操以周文王自比,透露出他自己不想代漢、讓兒子代漢的意思。在這首《短歌行》裏,就招賢說,以周公自比,跟以周文王自比相似,所以可能是同一時期之作。

在《自明本志令》稱定荊州後為「遂平天下」,下文又說:「遂蕩平天下」,可見曹操念念不忘的是平天下。實際是赤壁之戰以後,天下三分,他並不能「蕩平天下」。他在《立太子令》裡說:「告子文(曹彰),汝等悉為侯,而子桓(曹丕)獨不封,而為五官中郎將,此是太子可知矣。」一句也不談繼承他的事業。在《遺令》裏說了些瑣碎的事,像「餘香可分與諸夫人」,「吾餘衣裘,可別為一藏;不能者,兄弟可共分之。」就是他念念不忘的平天下的大業,一句不提。大概他認為太子曹丕不可能繼承他未竟之志,他死了,他的大業無人可以繼承,所以在這首詩裏反提到「憂思」、「解憂」、「憂從中來」。他削平北方群雄、定荊州之後,志得意滿,有何可憂呢?不正是赤壁之敗,天下三分,而他的平天下大業死後卻無人可以繼承,所以不勝其憂嗎?那他的感嘆人生如朝露之憂,不正是憂他死後沒有人繼承他平定天下的大業嗎?他寫了憂思,接下來就懷念子衿,這個「子衿」,跟他的憂思又有什麼關係呢?

這首詩裏的「青青子衿」指誰呢?顯然不指他在建安十五年下招賢令所招的一般賢人。因為這個「子衿」,是跟他有交情的,所以說「心念舊恩」,他「但為君故,沈吟至今」。跟曹操有舊恩的「但為君故」的「君」又是誰呢?可能是孫權。「建安七子」之一的阮瑀《為曹公作書與孫權》裏說:「離絕以來,於今三年,無一日而忘前好。亦猶姻媾之義,恩情已深。」《文選》李善注:「曹公...乃以弟女配(孫)策小弟(孫)匡,又為子彰娶(孫)賁之女。」曹操與孫權結為親戚,所以說「心念舊恩」。說「三年,無一日而忘前好」,所以說「但為君故,沈吟至今」。《三國志.吳書.孫權傳》稱「兄策既定諸郡時,權年十五」。又《三國志.吳書.孫策傳》稱孫策定諸郡時,「袁術僭號」。而袁術僭號稱帝在建安二年(公元一九七年),孫權年十五歲。到建安十五年,孫權二十八歲,在五十五歲的曹操眼中,可以把他比作「青青子衿」了。孫權和曹操離絕以後,發生赤壁之戰,造成天下三皆,打破了曹操平一天下的理想,引起了曹操的憂思。他想到平一天下,就想孫權歸順。曹操在信中說:「但擒劉備,亦足為效。」他認為只要孫權歸順,就可平一天下,消除他的憂思,所以對孫權特別懷念,這種感情就表達在他給孫權的信裏。他說:「孤之德薄,位高任重,幸蒙國朝將泰之運,蕩平天下,懷集異類,嘉得全功,長享其福。」因此詩裡表達對子衿的特別懷念。只要孫權來歸,他可以把他作為貴賓來接待,可以給他安排列位,心念舊恩,他就可以完成統一天下的大業,可以像周公那樣接待賢士,使天下歸心了。

清人陳沆《詩比興箋》對這首詩作了全面的解釋:「此即漢高《大風歌》『思猛士』之旨也。『人生幾何』發端,蓋傳所謂『古之王者知壽命之不長,故並建聖哲,以貽後嗣。』次引《青衿》、《鹿鳴》二詩,一則求之不得,而沈吟憂思;一則求之既得,而笙簧酒醴。雖然,鳥則擇木,木豈能擇鳥?天下三分,士不北走,則南馳耳。分奔吳蜀,棲惶未定,若非吐哺折節,何以來之?山不厭土,故能成其高;海不厭水,故能成其深;王者不厭士,故天下歸心。」這個理解還有不夠確切之處。劉邦的《大風歌》,在統一全國之後,思猛士來防守邊疆,所以有「威加海內兮歸故鄉」的得意語。而曹操是面對天下三分,感到人生有如朝露,統一大業的無法完成,所以憂思難忘。他想像周公那樣招賢,要在孫權歸順、在完成統一後才行。否則三國皆裂,吳蜀的賢士各為其主,他即使招賢也招不來,不可能使「天下歸心」,與劉邦的「思猛士」來守邊疆的抱負有所不同。又這首詩裏寫他思念跟他有舊恩的子衿而不得,這跟他完成統一大業密切相關,跟他的憂思相關,更非「思猛士」的含意。人生如朝露的憂思,不在於「建聖哲以貽後嗣」,是憂統一大業之無法完成,所以懷念有舊恩的子衿。倘子衿來歸,即可念舊恩,完成統一,再吐哺折節以招賢,使天下歸心。倘子衿不來,則統一大業無法完成,憂思不可斷絕。因此,在這首《短歌行》裏,人生朝露的憂思,對子衿的懷念,都跟統一大業密切相關。統一大業的完成,才能結合招賢來使天下歸心。倘子衿不來,則統一無望,雖招賢也不能使天下歸心。曹操在建安十五年下的《招賢令》裏說:「若必廉士而後可用,則齊桓其何以霸世?」可見他心目中的賢士,不過能幫他建立霸業,使他成為齊桓公那樣的霸主,不能使他成為周公,掌握天下政權來招納賢士。因此在這首詩裏,思「子衿」的來歸與學周公的吐哺是密切結合的。

轉載自:http://www.ylib.com/class/topic3/show2.asp?No=140438&Object=2000&TopNo=46683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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